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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文学博士开始做装修ayx爱游戏
2021年年初,在第一份合同即将到期时,胡波放弃冲刺副教授的机会,离开了那所工作三年多的985大学。一并放下的,还有一路读到天文学博士的学术生涯。那年他32岁,他知道,在这个年纪一旦离开高校,就几乎没有再回去的可能。
一份稳定的体制内工作是多数人的理想选择。胡波也以为自己会在天文系一直待下去,早晨处理邮件,用半天时间读文献,下午思考课题,晚上回家写写代码,就这么一盏青灯,做一辈子科研。但2020年开始的这场疫情,如同石子搅乱湖面,让这个青年研究员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这段旁人眼里稳定舒适、学有所长的科研生活,慢慢品出一些公式化的乏味来。
胡波对未来产生了一种与众人相悖的危机感,他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做科研,还能去做什么?学校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和外部社会存在天然屏障,而内部等级森严,部门和部门之间亦有很高的沟通壁垒,胡波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社会属性越来越稀薄,他想要走进社会,参与一个社会真实的运转过程。
一年后,他出现在工地上,戴着安全帽和劳保手套,在一砖一瓦间丈量——他终于回到了真实世界,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
韩一岚是在胡波太太婉莹组织的一次家庭聚餐中认识他的,那是2017年。他们都有自己的播客,也是彼此的听友。不过,和播客里的侃侃而谈不同,线下的胡波话很少,以至于她对这次见面几乎毫无印象。要说还记得些什么,大概就是他在大学工作,学科有点意思,是不常听到的天文学。
因此,听说胡波要放弃做大学老师,去开一家装修公司时,韩一岚很震惊。投行出身的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让这位涉世未深的大学老师了解一下真实的商业世界,她告诉胡波开一家公司并不容易,尤其在装修行业,天花板低,没有创新空间,风险太高。
太太婉莹虽然没有反对,也表达了一些顾虑。一方面,她担心胡波从事装修工作后会遇到奇怪的人,担心他对家装的热情会在和业主及工人的扯皮中被消磨掉,而他显然不是世故圆滑的人;同时她也担心,胡波和自己一样成为自由职业者后,家庭收入会变得更不稳定。不过,在发现胡波已经下定决心时,婉莹决定相信他。
这个念头也要从2017年说起。一天晚上,婉莹和胡波在南京西边的一段明城墙上散步,胡波看到旁边有一些破败但位置很好的房子,他对婉莹说,“如果他们的主人愿意让我来改造这套房子就好了”。婉莹记得,胡波说话时很认真,仿佛这就是他的事业和理想。之后的日子里,每当他们经过一些破败的房子,胡波都会说“我来给它弄一弄就好了”。
后来,他和婉莹的房子装修,他们找了南京一家排名靠前的装修公司,即便如此,那依然是一段艰难的装修过程。中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让胡波最不满意的是施工队解决问题的态度和方式,他们不会花心思和精力去找到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而是抱着赶紧完工糊弄过去的心态,这是胡波无法接受的。于是,他自己从网上寻找更优的解决办法,然后指导工人如何一步步操作,很多时候,他自己上手给工人示范,甚至和工人一起干活。
这个过程给了胡波一些信心——装修这件看起来很难很复杂的事情,只要给他时间学习,他就可以完成。这种学习能力曾让婉莹吃惊,她记得胡波仅用几个月就学会了一款建筑规划师常用的3D建模软件,能把房屋内的所有物体以精准的比例绘入电脑。“读了这么多年书,如果要说有什么能力最强的话,那可能就是学习能力。”胡波说。
在和一些装修公司打交道的过程中,胡波发现,设计师和装修工之间往往是割裂的。设计师只管销售公司套餐,大部分设计师都有一套非常成熟的销售话术,手里也有无数成型的设计方案,但鲜少有人能真正为业主考虑,他们只想赶紧把方案卖出去;而装修工人也只会墨守成规地施工,因为不管花不花心思,一天的工钱差不多都是400元。客户付给装修公司的钱,大部分进不了工人的口袋,所以也没人愿意花时间学习新工艺、下苦功夫。胡波觉得,如果自己既做设计师,又做装修工,里面是有利润空间的。“不光我不满意,绝大部分人都对装修队不满意,大家花这么多钱但又找不到满意的装修队,这里面有很大的市场。”从有这个想法开始,胡波就打算做全包模式,即包揽设计到采购到施工的全部工作。
最初,公司只有胡波一个人。装修过程中的大部分时间,胡波都是见招拆招。多年科研经验让他习惯于在英文世界寻找答案。在胡波看来,英文世界里有详细具体的规范,可以通过不同的信息源交叉验证信息的可行性,而中文装修网站上往往没有标准可言,营销引流的内容与真实的讨论难以分辨。YouTube成了胡波日常学习的主要平台,他还加入了一些国外的装修论坛,系统化学习装修涉及到的每一个工艺环节。
不需要去现场的时候,胡波就在工作室里学习装修的相关知识。 图片来源:阿宝
韩一岚是胡波的第十个客户,在她之前,胡波的客户大多也是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有一些是单纯做设计,还有一些是做项目管理,协调施工方、设计方,管控整个项目的进度,把关所有产品和服务质量。虽然她曾劝说胡波放弃开装修公司,但胡波对装修行业乱象的思考以及严谨的做事态度打动了她,有装修需求时,韩一岚首先想到了他。
韩一岚的房子是一套精装修,她想在此基础上做改造。这和胡波之前经手的二手房重装有些不同,对他来说是个新的挑战,也是一次新的经验累积。
为了便于随时沟通需求,胡波在Notion中建立了一个协作文档,韩一岚可以在文档里实时更新她的具体要求,他看到后会及时调整设计方案,并上传项目进展。在韩一岚眼里,胡波很温和,做事不紧不慢,“即使他本身知识面很广,也愿意去了解、学习新的材料,对于不了解的内容他会立刻查报告、找数据来解答我的疑惑。”
和做学术研究一样,胡波在面对新问题时想的不是回避,而是怎么理解消化它,这是他做研究多年保持的思维习惯,并且他很享受这种学习的过程,更准确地说,转换新赛道、吸收新知识反而给他带来了一种对生活的掌控感。
但胡波的父母不是这么想的,他们无法理解,好好的“金饭碗”为什么说放弃就放弃了,更无法理解好不容易读到了博士,为什么要去从事体力劳动?对此,胡波并没有争辩太多,他知道父母的想法很难改变,争执没有意义,这是他自己的人生,他承认自己有点犟,想好的事情不管别人怎么看,他都会按自己的想法去执行。
这份倔强,父母并不陌生。在他过去的成长中,有很多次自己拿主意的先例。填高考志愿时,父母都希望他能留在家乡学医,但胡波想出去闯一闯。因为高考分数不太理想,在众多填报的志愿中,只够得上天文学,这是他就读的那所大学在当地招生最冷门的专业。
天文学是做什么的,转专业的话能去哪儿?胡波自己心里也没底,但既然已经作了选择,胡波习惯了要为自己兜底。入学后的头两年里,胡波旁听了很多专业大课,文学、历史、材料学、地质学……但凡能混迹在学生群里不扎眼的大班课,他有空就会去听,他想着万一天文学这条路走不通,起码能为转专业打些基础。
但他最终还是留在了天文系,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胡波发现自己的成绩还不错,专业成绩能够排到班上的前15%,这意味着未来可以保研。于是,这一留就留到了博士毕业。说不上对天文学有多么热爱,但胡波并不排斥科研,并在科研方面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在南京大学天文与空间科学学院教授郑兴武的团队里,胡波参与着“贝塞尔”国际重大科学计划的研究,该研究有8个国家共22人参与,历时17年,终于在2020年探索出了迄今为止最精确的银河系结构图,这标志着“银河系究竟有几条旋臂”这个在天文学中长期悬而未决的重大科学问题有了答案。在当年4月《科学美国人》的封面上,银河系的四条旋臂清晰可见。胡波等人也被郑兴武教授评价为“中国新一批能够参与国际竞争的年轻射电天文学家”。
这些成绩并没有让他在学校成为“名人”,作为研究员,胡波和学生在实际工作和生活中的交集很少,大部分南大天文系的同学只在文件里“见过”他,只有少数同学在讲座和毕业答辩时和他有几面之缘。
2016级天文系的傅宇隆曾被胡波打动过。那是他大二的时候,胡波在一次宣讲会上说要建立一个数据库。这是一个颇为耗时的基础性工程,但数据库建成后,研究员们就可以更方便、快捷地检索信息,从而避免重复性的调研工作。傅宇隆心中感慨,胡波是个有理想的人。两年后,在傅宇隆的毕业答辩上,两人再次相遇装修新闻,胡波提了很多细节问题,又一次加深了傅宇隆对他的印象,“他很认真”。
胡波理想中的数据库最终并没有建立起来,“天文学这个行业,大家几乎只认发表文章,如果没有发表的文章,就约等于没做。而数据库这些我认为有意义的基础性工作之所以没人做,就是因为它不被这个系统承认,大家觉得做这个事情吃力不讨好。”
随着胡波向青年教师身份的转变,这个系统在他心里逐渐瓦解。胡波发现,在高校里做个青年研究员,踏踏实实安心搞研究成了一种奢望。一天中的时间大多被采购、报销、开会等行政工作填满,并且这些工作往往因为有时效性而理所当然地抢占优先级。留给科研的时间被肢解得支离破碎ayx爱游戏。同行告诉他,这就是大部分高校青年教师的现状。
学生时代看老师,眼里都带着光环,胡波觉得他们很厉害,他在本科期间也得到过老师的帮助,因此在职业的最开始,胡波期待着自己也能成为对学生有帮助的人。
但成为同事后,胡波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这群别人眼里离学术顶端更近的人,日常关心的也不过是柴米油盐。胡波记得为数不多的几次同事聚餐,话题最后都会走向孩子ayx爱游戏、买车、买房。此外,办公室斗争不少,拿不到台面上的事情也很多。学生时代对大学的美好回忆成了枷锁,他越来越觉得厌倦,越来越不开心。
外面的人看学校,总把它比喻成象牙塔,觉得学校没有社会残酷。但从校园里走出来的胡波觉得,某种程度上,社会要比高校纯粹得多,大多数人的目标就是“搞钱”,在这样直接透明的前提下合作,要比在学校简单得多。
疫情暴发给了他自省的机会,在动荡的日子里,稳定的工作对于胡波而言不再重要,能赚钱养活自己,顺带有能力照顾家人,做一些自己觉得开心的事,在他看来就足够了。走出校园,胡波好像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高考后决心离家的少年。
在高校学习工作了14年,突然换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走,需要勇气,同时还夹带着兴奋,陌生的路肯定不好走,胡波有心理准备。
最先遇到的困难就是“不会说话”。胡波发现,原来在科研工作中尚且成立的一套对话方式,放在和客户沟通时就不太适用。科研需要严谨,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都需要明确分析原因,但当他也这么“老老实实”地把所有客观情况都告诉客户时,客户并不买账。
胡波开始观察自己对接的供应商,分体系地学习他们的销售技巧,比如当客户提出一个自己不懂的问题,“金牌销售”会如何应对?面对客户的需求,方案可以细化到哪一步?观察多了他发现,和做科研一样,把“解决问题”当作目标,才更容易赢得客户的信任。
这个过程中也需要一些对现实的妥协。按照胡波最初的设想,他希望所有的工作都由自己的团队包揽,但如今,一些比如搬运、拆墙之类比较简单又费体力的重复性劳动,他都会外包,自己把关其他容易出现问题的部分。现在来看,相比做一个“工头”,胡波做的更多的是设计和项目管理的工作。
两年里,胡波陆续接了十几个项目,在上播客节目和接受了家几家媒体采访之后,找他的人越来越多。但人手不够是一直以来最大的问题,目前工作室只有两位“听友”,他们主动联系胡波想要加入。这两位原先分别在电信和污水处理厂工作了一两年,如今都搬到了南京。
三人没有特别明确的分工,大家一起处理很多复杂的事情,大多数情况下,团队的工作状态被胡波总结为“我负责所有事情,他们负责一些事情”,队友们对装修是有兴趣的,但胡波想,或许促使他们离开办公室走进工地的真正原因,是不用再成天加班,大家都在寻找一种抵抗内卷的可能性。
他们的确远离了996,大多数时候的工作时间不超过8小时,以一个普通的施工日为例,9点左右到工地,中午12点去吃饭,下午1点开工直到晚上6点,每周休息两天。体力劳动没有那么多的精神内耗,但并不代表毫无压力。这一年多时间下来,胡波最大的感触是,永远没有完美的计划,装修过程中的每一天都要做好解决新问题的准备。这点和科研有相似之处,用胡波的话说ayx爱游戏,他用做科研的态度在做装修,一边试错,一边研究别人的做法,出现问题,解决问题。
尽管已经入行快两年,胡波觉得自己其实连装修的门都还没入。他觉得真正入门的人,是可以把装修知识融会贯通,编织出一张完整的网,再用这张网去解决新问题,而胡波现在还处于织网的过程中。比如第一次知道A材料和B材料不能混合,他会思考是什么属性导致这个结果,当发现其他材料也具备这个属性时,他就知道该如何处理。
“所有的工作,包括体力劳动,都应该获得相应的尊重,这种尊重不光体现在工作环境、报酬等方面,也包括体力劳动者对自己工作的尊重。”胡波在播客节目中说道,他不指望这家装修公司赚大钱,但做一个体面的、付出与收入相对应的体力劳动者,他还是做到了。
在胡波眼里,大学的意义在于传承,虽然自己已经离开科研这条路,但从老师那里学来的方法论与审视世界的眼光他并没有忘记,更多时候,他甚至希望这套方法论可以潜移默化影响更多的人。
胡波觉得,读书不是赌博,只能等着最后一搏全部收回来,读书是一个不断投入、不断收获的过程。虽然放弃了坚持十几年的科研道路,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赚到了。每当审视自己,胡波都会想到一个问题——我现在拥有的这些看事物的眼光、处理问题的方法论,这套思维方式从何而来?最后他找到了答案,这些都是接受科研训练的结果。曾经用心学习的一切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来,无论是做科研,还是搞装修,抑或其他行业,“人是不断进化的”,尽管装修这门生意已经做起来了,但胡波并不打算将自己的未来定性在装修公司老板的身份上。如果人生是一本书,他希望成为那个在痛苦中发现快乐的主人公,“那么这本书一定非常精彩吧。”